七十一

開元十八年三月初五，晴，東風，西湖。

“我要開始跑了！”葉婧衣拿著風箏線大喊道，一身嶄新的春衣，綁了兩個馬尾，小臉紅撲撲的，全都是興奮。

那頭舉著燕子風箏的葉英點點頭，小姑娘就開始跑起來。她跑不快，看著風箏在背後一上一下時不時還拖在地面上半天都沒能飛起來，她著急得要命。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紫樞將她一把抱起來：“姐姐帶著你好吧？”

葉婧衣此刻忙不疊地點頭，也不管剛才是誰說不要人抱，要自己跑的。紫樞一笑，一手托著她，一手提起裙擺便開跑。葉婧衣趴在她的肩膀上看著背後的風箏終於借著風勢慢慢地升高了，高興地手舞足蹈。看飛得差不多了，紫樞停下將葉婧衣放到地上，她便咯咯地笑著跑到草坪上對走來的葉英大聲道：“哥哥，小燕子飛起來啦！”

葉英對她點頭，摸摸她的腦袋以示誇獎她就高興地往葉蒙那邊邀功去了，他拿了一串連在一起的小風箏，這會兒正和葉暉焦頭爛額地折騰著。看葉婧衣精神地跑遠了，葉英吩咐隨從照顧好她就看向仍在那邊站著沒過來的紫樞。

春日，青藍的天空中飛著無數的紙鳶，西湖邊的柳樹發了新芽，東風一吹，柳枝全數隨風飄動，像是西湖水泛起的波浪。紫樞一身黃裏白紗的衣裙，腰間墜了銀色的鈴鐺，額上是紅豆做的額墜，一根紅豆簪子綰住長發，站在那裏當真是風華無雙。

葉英沖她招招手，她便慢吞吞地挪過來，坐到地上。

“累了嗎？”看她的樣子，葉英忍不住問道。

紫樞抱著膝搖搖頭：“不累。”

“那為何看起來有些懨懨？”

紫樞側過頭用眼角斜睨了他一眼：“哦，你又看出來了？”

葉英抿唇輕笑：“怎麽會看不出來。”

“好吧。”紫樞無奈道，“阿英，我想出去走走。”

換做一般人都會說，這不就是在外面嗎？然而葉英是什麽人，他只是略略點了點頭，隨後說：“可以，需要什麽我幫你準備。”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紫樞似乎在莊子裏待不住了，可是既然是她的願望自當是要去滿足的，畢竟這也不是什麽難事。

紫樞奇怪地看向他含笑的眼睛，卻被他反問道：“怎麽了？”

“……沒。”紫樞扭過頭看著西湖粼粼的湖水，不再說話。她心裏只想著，原來他不打算同我一道去。盡管知道他是一莊之主，斷沒有隨隨便便就出門去的道理，而她一去不知要多久，也不可能拉著他一年半載地在外頭晃悠。可是發現他連打算都沒有……還是有些難受啊。

“吃嗎？”葉英從旁遞來一塊用手帕包好的桂花糕。

紫樞心頭悶悶，不過仍舊是若無其事地點了頭，拿過去慢慢地啃起來。

“哥哥，婧衣也要吃。”葉婧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過來了，看著帕子裏的糕點搖著尾巴。

葉英將帕子合上，柔聲道：“婧衣先把今天的藥喝了大哥就給你。”

結果小家夥眉頭一皺，小嘴就扁得能掛茶壺：“能不能先吃再喝？”

“若是先吃掉，那你喝完藥可就沒吃的了。”

葉婧衣低著頭看著腳尖，聲音小小的：“那可不可以不喝藥？”小手絞在一起，一副委屈的模樣。

葉英沒說話。

“婧衣乖乖，姐姐把這塊給你，你吃完了喝藥，藥喝完了再吃哥哥那裏的好不好？”紫樞將她摟進懷裏哄著。

葉婧衣看了看紫樞，又看了看葉英，緩緩地點頭。葉英轉身去取藥的時候聽到紫樞在那邊問：“婧衣呀，姐姐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他想著她還有什麽話要問一個小孩子的。隔了一會兒才又聽到她的聲音響起：“是姐姐對你好還是哥哥對你好？”

“……”葉英有些無語，只覺得紫樞怎麽也開始問這麽幼稚的問題了，不過也沒忘記豎著耳朵聽。而拿著風箏從那邊走過來的葉暉戳了戳葉英，憋笑憋得蠻辛苦：“大哥，你是怎麽把大嫂惹了嗎？”

葉英掃了他一眼，不答。

那頭又是一小會兒沈默，葉婧衣的聲音才弱弱地響起：“哥哥不給婧衣吃藥的話……哥哥好。”

紫樞算是聽出來了：“那婧衣的意思是，姐姐好咯？”

葉婧衣低著腦袋不說話。葉英端著藥過去，抹幹凈她嘴角的碎屑，遞上藥碗，心道一塊桂花糕就讓她拋棄了大哥，看來日後是個容易被拐走的，得加強這方面的教育。監督她將一碗黑漆漆的苦藥汁喝得幹幹凈凈，他才擡起眼睛瞧了瞧紫樞，她看著他，眼睛裏是得意洋洋。葉婧衣急忙拿起糕點往嘴裏塞，紫樞拍著她的背叮囑她慢點兒。

雖然用葉英最喜愛的小妹梗了他一下，可是紫樞心頭的那一絲郁悶還沒消。到晚上托著腮坐在窗邊看月亮，忍不住連連嘆氣。楚靈均曾打趣說千萬別嘆氣，這樣會把好運都吹跑。可是她一直都沒什麽好運……

好吧，其實這不能怪葉英，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情況，只以為一切都好了，她醒過來了就能像以前那樣，只要劍還在她就會永永遠遠地存在，可以一直陪著他，她不過去遠游，總是會回去，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然而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否則紫樞怎麽會想趁著這會兒出門遠游？怎麽會因為他沒打算陪她去就不快？她沒時間了，若錯過那便是永遠地錯過。她想他陪著一塊兒卻又說不出口。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怎麽可以一直陪著她？那是他必須肩負的責任。可是他一點兒打算都沒有！盡管又是她瞞著他，盡管她理解他的決定，盡管她清楚她生這氣實際上很無理取鬧，但是……反正她心情很不好。

把自己摔上床的時候紫樞腦袋撞到床板發出“咚”的一聲響亮的聲音……好疼！她忘了這會兒不是冬天，鋪上厚厚軟軟的棉被早就撤了。不打算勉強自己去忍耐的紫樞捂著腦袋滾了兩圈兒，直滾到釵環淩亂才算作罷。鞋子早就被踢下去了，她仰面倒在床上喘氣，然後看到了一雙眼睛。

“紫樞這是……？”葉英手裏托著她的一只鞋，含笑站在床頭看著她。他只披了件衣裳，顯然是睡下了聽到動靜匆匆過來的。

眨了眨眼，紫樞驚呆了，她四百年來不過就失態了這麽一回居然就被……被無情地撞見了！紫樞恨不得立馬消失掉，以前她能做到，然而她現在做不到。好在多年的練就的本事還算沒白費，硬是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樣迎上葉英雖然臉皮不動但是眼睛裏明顯閃動的笑意，她坐起來很是平靜地理了理衣襟，徑直拆了腦袋上的簪子，踩下地來作勢要往梳妝臺處去。那模樣好像剛才的事都沒發生，倒還責怪起葉英來：“阿英這麽晚到我房間，莫不是……要行什麽不軌之事？”

葉英拉住她：“地上涼。”隨後遞了雙鞋。

紫樞在他的註視下頗不自在地穿上走過去將首飾們放好才又重新過來坐下。

葉英靠著床柱子很小聲地說了一個字：“想。”紫樞還沒想明白什麽意思他就岔開了她的思緒問道：“先前那麽大動靜是怎麽了？”

紫樞繃著肩膀拉過被子蓋住腳：“不小心撞到了。”

沈默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說：“早些睡。”

“你也是。”紫樞點頭，葉英便替她放下了紗幔，出去了。紫樞聽著門合上的聲音，蜷起身子縮作了一團。

想？想什麽？若不是葉英的表現略為奇怪，她估計都會以為自己是幻聽了。這會兒她靜下心來把這個字前前後後的對話順了一遍，從耳根子開始泛起了點兒熱，紫樞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什麽啊，要她怎麽睡得著！

第二天頂著黑眼圈的紫樞精神看起來極差，葉英起來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攪著碗裏的粥坐了好大一會兒了。“早。”她瞥了他一眼，繼續攪著粥。

葉英微怔，他發現自從紫樞醒了之後不僅性格變了不少，連體質似乎都變了。她從未回到劍中，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不眠不休，她需要休息需要睡眠，除了不用進食，其餘的都跟一般人無二。

下人將葉英的早飯端上來，退下之後他忍不住問：“紫樞，休息得不好嗎？”

紫樞點頭：“昨晚沒睡著。”

“不舒服？”葉英的語氣裏帶些擔心。

紫樞放下勺子直視他的眼睛，發現他並無異狀，難道……真是她多心聽錯了？理解錯了？覺得自己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紫樞趕緊把思緒扯回來。她移開視線：“沒。你吃吧，我吃好了去消消食。醬黃瓜很好吃。”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葉英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然後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臉紅，咳咳，昨晚的話，他真的是說出來就後悔了。

葉蒙揉著眼睛進來的時候看到葉英忍不住問了句：“大哥你很熱嗎？”

葉英很淡定地放下餐具，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並不。”一如既往地優雅從容，然後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葉蒙坐在位子上想了半晌，嘟囔道：“大哥大嫂這一大早的怎麽了……”算了，吃飯要緊。

作者問：論八卦是怎麽消失的？

眾小黃雞答：因為存在像四莊主一樣缺少八卦之心的缺心眼！簡直不幸福嚶嚶嚶！

七十二

藏劍山莊的每個早晨都是從練劍開始的，眾弟子迎著朝陽在天澤樓外演練一番，隨後是早飯，飯後半個時辰開始是早課。葉英親自指導了弟子們的早課，隨後便走到慣常站的那棵樹下，仰頭一看，紫樞果真在飛花掩映中睡了過去。

葉英嘆了口氣，腳下一踩飛身上樹，在她身邊蹲了下來。她身上落了不少花瓣，再不像從前，花朵都避開三分。春風習習，帶著不知名的香氣，葉英俯身將她抱起來，打算帶回房間去。今時不同往日，她這麽睡也不知會不會著涼，劍魂若是著涼了又要怎麽治？到時候少不得一番煩惱。

一手托住她的膝彎，一手從她腋下環過，正要使力，就聽紫樞悠悠轉醒：“阿英是想要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做不軌之事麽？”

“……”因這姿勢，他離她極近的，一低頭呼吸就撲到她臉上，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睛裏稍顯窘迫的自己。這距離果然暧昧，葉英沈默了半晌，耳朵有點兒燙。他將手從她身下抽出來，拍了拍身上的落花：“既然醒了就自己回房去睡吧，當心著涼。”

紫樞坐起來，擡手捂著嘴低聲笑了會兒，葉英站在那裏覺得好生尷尬，輕輕一躍跳了下去。紫樞不急，攀著花枝看著他，笑著笑著笑意就淡了。站在下頭的葉英聽到背後沒動靜，轉過身來見她還坐在那裏，便向她伸出手。紫樞明白他的意思，收斂了心思飛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有練劍磨出的繭子，她緩緩地動了動手指，一陣麻癢。

“阿英，你說說你要不要補償我？”

葉英聽到這麽一問明顯是有些不解的：“為何？”

紫樞斜著看他一眼：“哦，難不成不軌之事就這麽算了？”

以為他會窘迫的，當然他的確窘迫了一會兒，然後就笑著問：“要什麽補償？”

“是你要補償我，哄我開心，我告訴你了豈不是一點兒難度都沒有？”紫樞想起她曾經的女主人們的作態，學了個十足十。

葉英用十分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了她一圈兒，道：“那麽這次出行紫樞想帶什麽都可以。”

紫樞心頭一動，立刻道：“果真什麽都可以？”

葉英點頭：“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吃的用的玩兒的，只要在藏劍山莊的地界，都可以。”

等的就是這句話！紫樞心底激動，面上還是平靜的樣，她緩了一陣才慢悠悠地說：“到時候可別反悔。”那模樣好像很不在意，又好像在醞釀什麽陰謀，若是陸待晴看了絕對要打個冷戰。

然而這是葉英，人情世故雖然不擅長，可是應付紫樞的無害小陰謀還是綽綽有餘。上回是關心則亂，這次就不會了。他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於是紫樞丟下葉英喜滋滋地走了，可看起來仍舊是那幅不鹹不淡的模樣。該說，她和葉英都是那類十分會裝，而且裝得滴水不漏的人。

三天後。還沒過門的莊主夫人要走了，小黃雞們奔走相告，然後他們全都悲劇了，通通被打發去幹活，都是沒個兩三天都幹不完的那種，於是送行的只有葉英和葉暉以及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怕死敢聽莊主壁角的一眾戰鬥雞。

看到紫樞身上除了一把劍就什麽都沒帶葉暉問道：“大……”原本想叫大嫂，可是畢竟人家還沒過門，不，主要是他大哥連個提親的動作都沒有，私底下可以，當著紫樞的面他這麽叫可不行，一個剎車趕緊改了口，“陸姑娘這什麽都不帶怕是不方便吧？”

紫樞微笑道：“並非什麽都沒帶，現在正要當面討要。”

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葉暉只能點頭：“哦。”怪！太怪了！為什麽他會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音落後，紫樞看向葉英：“大莊主當日的話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若是做不到，我可是個小心眼兒的，出去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莊主可別見怪啊。”

葉英內心都快笑出來，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從容。在葉暉都快變成圈圈的眼睛的註視下，他點了點頭。

紫樞的目光一百二十度地掃過了邊邊角角躲藏的眾人，再從容地走到葉英面前，把劍遞到他手中：“那走吧。”瀟灑地一轉身，長發拂過葉英的手，她幾步跳上了竹排。

“這、這這這……！”葉暉覺得這一舉動信息量甚大。

葉英沖葉暉點了點頭便跟了上去，站在排尾的紫樞一撐竹篙，竹排便飄出了好遠，一金一白兩個身影一站一坐，沒入西湖煙雨中……

眾人的眼睛掉了：所以夫人是把大莊主帶走了麽？！簡直不能更有愛了嗷嗷。

葉暉的眼淚淹了西湖：大哥你不要又把所有事情都推給我啊啊啊！

一天內，藏劍處於一個詭異的喜大普奔狀態；一天後，半數以上的人發現，為什麽任務一下子重了那麽多？！

紫樞將竹排靠了岸，看著一臉從容的葉英，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然而她還是很有風範地看了他一眼，率先邁開步子上了岸。葉英緊隨其後，同她一步之遙，手裏拿著她的劍，就像跟隨小姐出門的護衛。走了一段兒，紫樞買了兩個桂花糕，葉英掏錢。將糕吃完了，再走了一會兒紫樞才轉身看他。

葉英比紫樞高，兩人離得近，紫樞的腦門兒幾乎撞上了他的嘴巴。他剎住腳，低頭看到她光潔的額頭，她戴著著他做的額墜，珍珠被周圍的紅豆映成了粉紅。紫樞退開一步：“我走累了，備車吧。”

估計世上能這麽使喚葉英的除了葉老莊主和葉夫人就只有紫樞一人了。葉英聽完，語氣裏還帶點兒輕松的笑意：“好，這就去辦。”紫樞滿意地嗯了一聲，走到旁邊的茶館裏要了壺茶坐著，果真做出累了的模樣。葉英看著時辰，估摸自己要的東西馬上就會送到了。半盞茶的時間，一輛繪著藏劍標志的馬車便出了杭州城，半個時辰後，藏劍迎來了新八卦：大莊主居然親自駕車，親自！

煙花三月下揚州。紫樞便用著葉英這個車夫一路來到了揚州，至於為什麽不從水路，自然是紫樞想折騰下他。兩個人就這麽不聲不響地一路互相折騰著，誰知最後被折騰得倒下的是紫樞。從揚州再次出發的時候他們選了水路，然後――作為一個劍魂，紫樞，暈船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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